孤臣孽子

是以别方不定,别理千名,有别必怨,有怨必盈,使人意夺神骇,心折骨惊

[台诚] Ciao(恩喵生贺)

如果相遇是世上最美好的意外,那么久别重逢就是命运最美好的安排 ,是台诚,是苏靖,是歌凯

天海一色:

原作:伪装者(2015年电视剧)


配对:明台/明诚


分级:R


注释:


2016年11月4日, @恩桑 把她的书签丢掉了,书签上面有阿诚哥。


1953年11月4日,明台做了同样的事情。


祝恩喵生日快乐,感谢我的好基猫近一年以来的引导与扶持。她说她只过农历生日,今天是正月初三。


文中的我试图为阿诚哥代言。如果说得不对,那么是我说的。如果说得对,那么是阿诚哥说的。








1. 1953 A.D.  


明台弄丢了他的书签。 


他大口吸进弗洛伦萨冬日湿漉漉的空气,跑了很远终于回到方才看书的地方。就快日落了,那花园里仍是没人,喷泉自顾自跳跃着,忠实地折射日光最真实的颜色。他翻翻手里那本《神曲》,坐回到喷泉池边,翻开书又合上,然后绕池子走了一圈,地上仍是什么都瞧不见。 


那看样子是真的丢了。 


日光渐暗下去,明台咽回鼻尖的酸意。他抚摸书页,仍执拗地继续一字一句读着半懂不懂的拉丁文,后悔在生命短暂又悠远的纯真年代里没学好这门语言,又指望着诗句能勾走自己的思绪。冷风还是渐暗的天色都只让他的眼神在左侧那页的前两句打转,他缓缓读了三遍。 


“……这座门由于灵魂们不正当的爱而不通行,因为不正当的爱使弯路看起来似乎是直路……” 


明台回想起这句诗的翻译。许多年以前他是个情报工作者,可他现在不是了。那年他二十岁,为了一个秘密偷偷摸进自己大哥明楼的书房。不巧他的二哥明诚走进来,阿诚哥从来都一眼看透他大多数心事。 


“找什么呢?” 


“《神曲》。” 


明诚让梯子靠着书柜,明台仰头看他把那一册原文拿下来。他想逞强,想趁着逞强让明诚看不出自己到底在翻找什么秘密,于是说自己要看原文。可第二天晚上,他便敲开明诚卧室的门。 


“怎么?”


“看不懂。有译本吗?”明台低头小声道。 


明诚笑了,咬下手中钢笔的笔帽套上,随手将笔放到一边,就着台灯的暗光从自己书柜里拿出本书递过去。 


距离明台上一次见到阿诚哥那样的笑已经过去很久,而他弄丢了自己的书签。被他用作书签的是他最后一张阿诚哥的照片,很久以前在上海家里照的。那一次,明家照了很多全家福,而他和阿诚哥都算得上外人,有的照片里没有他,有的照片里没有自己。而那一张是他们趁着大姐明镜不注意时偷照的单人照之一,阿诚哥站在明家的后花园前,没有兄姊在场的板正,只剩下最纯粹的、在爱人面前的自我。 


 


2. 1949 A.D. 


明诚望了香港岛最后一眼。他对这里没有什么可以留恋,但无论如何这弹丸之地都和故土与故土的命运有太多勾连。他终于下定决心,头也不回地登上那座邮轮,双脚离了维多利亚港,漂泊的征途就此开始。 


航程第一晚,他早早回到自己的舱室,辗转难眠后只得来到甲板上吹风。海浪声让人勉强安心,不似家国命运般动荡,他想着昨天给明台寄出的最后一封信,又懊悔起来。不知是海风太暖,还是他太懊悔自己没在给明台的信中多写几句,一滴泪滑落自他眼角,被风向后吹了吹。 


至少他在信的最后写了”我爱你“三个字。 


他是爱明台的,并非一般的爱,而是特别地爱。他想,自己应该换种方式说“我爱你”,比如“我爱你似礁石爱海浪”,可礁石说不定并不爱海浪,水手却一定不爱礁石。 


大概“我爱你”已足够了。他还写说,自己到了不列颠后一定立刻寄信过去,找到稳定的住所后还会去一封信。他祝自己旅途安好,也祝明台在台北一切顺利。 


明诚昂起头,面对船乘风破浪的方向。他愿命运让他成为庸人,只要挚爱能够平安。 


 


3. 1953 A.D. 


意大利刚从战争中走出来,正如世界的大多数角落一样。没什么地方躲得过战火的侵袭,整个世界先是陷入愤怒,拿起枪炮伤害别人,最后所有人遍体鳞伤,鲜有人听见人民的恸哭。 


第二天了,明台仍是没找到他的书签。他弄丢了阿诚哥,虽然照片上人的面容早已刻进了他的心里。他又抱着那本怎么都读不通透的《神曲》,向住处的老夫人讨了一条新的散步路线。这里像他一样来度假的人并不多,整个世界正在恢复适合人们生活的本来面目,不再充斥着伤病痛苦,但还满是生离死别的忧愁。 


他随意闯进一间宏伟的教堂,里面确乎是宏伟的。没有什么人整齐划一地做什么虔诚的事,但他一仰头便看到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。他找个地方坐下来,面对着上帝之子,心中想的却是自己的爱人。 


他见过不少耶稣受难像,在巴黎的教堂里和艺术馆里。那时兄长们都在读书,阿诚哥年龄与他相近些,他便整日跟着他,即使明诚周末去艺术馆临摹油画一坐就是一整天,他也要跟着。他问明诚,人们为什么要画耶稣受难像,明诚的回答却让他问不出第二个问题。 


“神是不存在的,”明诚头也不抬,继续调着颜料,“但在画中要是能看见神,人们相信起他来岂不是更容易?” 


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阿诚哥了。但看着照片中的爱人,想念时岂不是更容易?明台自阿诚哥去英国后便再未收到一封来信,于是他的想念要跨越未知的时间与空间。他本还有凝固时间又跨越空间的那张照片,而现在,想念的丝线已被剪断了。 


 


4. 1948 A.D. 


“走吧。” 


明诚在信上还是写下了这两个字。他思忖着,又补了一句。 


“跟他们去台湾也行。” 


他挑着灯给明台写信。在香港大学当教授并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,明天一早还有早课。可他听说北平的学生运动又要起来了,因为物价飞涨,大家用法币点烟,一斤钱买不来一斤粮食。解放区的生产倒是不成问题,而共产党新发行的人民币已经在边区流通起来。 


“民不聊生便是如此。”他在这之前写道。 


“你在北平,自比我更清楚形势。学运是必然的,J.M.Keynes氏在19年便写过:” 


“经济很容易便愈来愈匮乏,人们一忍再忍,则无人问津。人民劳作效率与抵御疾病之能力渐弱,生活却仍继续,直至忍无可忍时,绝望而疯狂的念头才让受难者惊醒,而此时危机还尚未降临。” 


“我相信危机已经降临,七五学运也是你亲眼所见。Keynes氏随后说,俄国Bolshevism正燃尽自己,可我并不相信。无产阶级本就没什么可以失去,他们只是想要得到更好的世界。更好的世界存在么?若存在,世界要怎么变得更好?我想与你一起见证更好的时代来临。” 


“可战火还未燃尽。解放区的生产只是解决人民的生活问题,却暂不能带人们进入更好的时代。要进入更好的时代,要工业生产,不仅是造枪炮的问题。然而,我们没有那么多无产阶级,人民都还在地里,仗打得大家不能好好种地。经济再这样下去,全国解放不远了。可解放后,没有无产阶级,没有工业生产的驱动力,经济如何好起来?” 


明诚刷刷地写了许多才放下笔,看了看钟,拉下了台灯开关。整间屋子唯一的光源熄灭,他闭上眼睛,看见一片漆黑,睁开眼睛,还是一片漆黑。他左手里拿着信纸,很想将纸揉成一团扔了,却再忍不了这窒息的漆黑,伸手又开了灯。他想了想,还是留下了这段胡言乱语,他必须劝明台走,不然要来不及了。 


 


5. 1953 A.D. 


台北的冬天下起雨,只剩一种情绪叫想念。 


明台拿着第二天前往纽约的船票,摊开一个手提箱。他在箱子底部放了几条带来后就没怎么穿过的毛呢裤,还有在上海的冬天里会穿的厚毛衣。那件绿的和另外一件蓝的都是大哥很久以前买给他的。 


他有过许多套正装,但只带了一身三件套。深蓝西装,衬衫,领结,还有领子上一个镶嵌着钻石的胸针,整齐地挂好,某天突然出现在他的衣柜里。 


“大哥,那身衣服不错,谢谢啊。”当晚他向明楼心不在焉地致意,嘴里嚼着爱吃的油焖春笋。 


“什么衣服?那天你不是就穿我给你买的衬衫出门了吗?”明楼放下筷子,一脸讶异。 


明诚清了清嗓子。 


当晚,他从书房里回了屋,却看到有人影窸窸窣窣,他当机立断开了灯。 


“……阿诚哥?” 


明诚有些慌神地笑了,摊开双手,左手里有个东西亮晶晶的。明台抢过来看,发现是和自己那件西服领子上一样的一个胸针,玫瑰花形状的。他仔细端详一番,然后给明诚别在衬衫领子上。 


“谢谢阿诚哥!”他笑得很甜。 


明诚理理被幼弟弄歪的领子。“给你买身西装,你穿就是了。这胸针嘛本来是给个姑娘买的耳钉,后来又不想送她了,思来想去,给你当胸针最合适。” 


明台脸上的笑容不禁退去,他抿着双唇,生起那个姑娘的气。他又觉得自己不该生人家的气,毕竟他不确信自己对阿诚哥是正当的爱,于是本想给他的拥抱也被收回心里。 


收好的行囊不重,明台听着外面挠得人心痒的雨声,想到不多时日就能看得到自由女神像,就像他在法国见过的一样。可在台湾的最后一晚辗转难眠,于是他又下床,本想将公文包重新收拾一遍,最后却看着一叠信流出眼泪。 


让他泣不成声的甚至算不上一封跨越地域的信,而是一张留言条。上面是明诚匆忙的字迹,只写了一句话。 


“有新任务,暂别。” 




 


6. 1943 A.D.  


明台并不能预料到他将会和明诚见面,也不能预料到这将是他和明诚的最后一次见面。 


他正在北平的街巷中穿梭。本应去接头地点和人交换情报,可他后方总有人尾随。他从胡同里走上大马路,又从大马路拐进胡同里,转弯时看到那些人戴着墨镜和圆顶帽,于是他看不清任何一人的脸。他想经过接头地点探路,只剩最后一个拐角了,面前有个人影在抽着烟踱步,仿佛在等他。 


坏了,被埋伏了,尾随他的人应该是团队作战。 


他将手伸向胸口的枪套里,踱步的人影停下了,他便没有拿出那把枪。停顿一下后,人影将手里的雪茄丢在地上。 


“明台?” 


后方的人仍稳步接近,明台愣在原地,不敢相信在这样紧迫的时刻见到了自己最亲近的人。自己眼中确实是明诚的轮廓和眉眼。他有些憔悴,周身还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。脚步声越来越响了,还伴随着枪上膛的声音。 


明台不想这样解决问题,可他别无选择。明诚想开口说什么,但被一个激烈的吻堵了回去,明台的那只手从胸前的枪套处慢慢挪开,扶上阿诚哥的后腰,却在那里发现了另一把手枪。他从未见阿诚哥抽过烟,于是现在这个吻里满是不熟悉的气味。明诚来不及做出反应,只能任明台的舌入侵,任他在自己腰上的手捏得愈来愈用力,任他侵占自己那个小世界里全部的空气。 


余光里,明台瞥见那几个尾随的人路过他们,然后走远了。 


他松开明诚,对方轻轻喘着气,伸手去理一理后腰被弄乱的衣服,藏好那把枪。明台刚想走就被拉住大衣的袖口,他回过头。 


“阿诚哥?” 


明诚点点头,又摇摇头,递给他一个信封。信是写给明台现在的上峰的,于是他半信半疑看着明诚,明诚抬起手腕蹭过自己刚被吻得发红的唇,些微地分散了明台的注意力。 


“青……青瓷同志。”明台有些颤抖,这不是一个问句。 


“按规程办事。” 


明诚摊开手,分明是向他要那个拍了文件的胶卷。明台把胶卷从口袋里掏出来,一瞬间想把它扔到九霄云外后将阿诚哥拥进自己怀里,但他没那么有出息。胶卷轻轻落在明诚手心里,晃了一晃后停下了。明台落荒而逃,向离这里不远的住所奔去。他甚至不敢道别。 


 


入了夜的北平算不得静谧。白天向城外飞去的乌鸦都回到了被砖瓦圈着的树上,站在上面宣誓自己的领地。最近院子里来了只漂亮的灰猫,白天躺在花盆里睡觉,一到晚上就活分起来,大大的眼睛盯着明台。明台要是心情好,会就着夜色逗逗它。如果他晚上在家,灰猫还会钻进他的书房,跳到他膝盖上,偶尔再跳上桌,瞧瞧明台正在看的那本书,然后又回到他腿上趴着,任他轻柔地挠自己的耳朵。 


回到住所以后,明台从柜子里拿了瓶酒,随意倒在茶杯里喝了,才发现还有昨天的冷茶没有倒掉。他心里只有悔,悔自己为何没有给阿诚哥一个真实的拥抱,悔自己为何没有试图说服他和自己多待一会,哪怕只是一小会。他又拿出正经的酒杯,喝了一杯又一杯。猫过来扯了扯他的裤腿,他蹲了下来。 


明台去挠它的耳朵,却被它用前爪狠狠拍了一记。它从未这么有攻击性。明台看了看自己的手,没被抓破,这说明它还知道把利爪收起来,自己这么多天没有白喂。 


灰猫发出急迫的叫声,边叫边往外走。明台蹲在原地,它见明台没过来,又喵喵地叫,跑回来狂抓他的鞋子。明台站起身,跟着它走到院门口,它对着门喵了一声,一双眼睛看着明台,好似快哭了。 


门把手发出了点声音。 


明台打开院门,外面空无一人。他又听见猫叫,可灰猫已经不在刚才的地方。再回过头来时,门前站着一个人。明诚不等他邀请就跨过院子的门槛,看着他喝得有些醉的迷离双眼,伸出一只手捧起他的脸,在他的唇上印下温柔的吻。 


一瞬间所有悔都烟消云散。 


 


这一晚上,明台没有拉窗帘。月光跨过被子和两具裸露身体的边界,风把云朵吹来吹去,月色也忽暗忽明。 


明台闻着阿诚哥的颈窝,那里就像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一样,尚残留着洗澡间的湿气。明诚翻过身来,吻一吻他的鼻尖,又翻过身去。 


每一次他们睡在一起,无论是合家团圆的和美夜晚,还是任务前令人不安的破晓,明诚都不习惯面对着他睡。明台总会从后面怀抱着他的阿诚哥,握着他身前的手,也不知是他护着阿诚哥的身子,还是阿诚哥护着他的心。 


“阿诚哥。”明台对着他耳朵吹气。 


“嗯?” 


明台没应声,却吻起他颈后的发旋。 


“阿诚哥?” 


“嗯。” 


明诚翻过身来,左手从另一面和明台的右手十指紧扣。他注意到明台的额头有个伤疤,脸颊上也有一个,这都是他不曾知晓的痕迹,不像那些他自己看着好起来的伤。他把右手从被子里拿出来,去碰明台的脸,明台向后一躲。 


这是明台记忆中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吻。明台还记得,阿诚哥看着他脸上那个刀疤时,月光映在他眼眶的泪水里。 


“长大了。”明诚一笑,泪水划过明台的脸,掉到枕头上。 


“睡吧阿诚哥。” 


明台笑着看他又翻过身去,本以为早晨会在温暖的怀抱里醒来,会能有时间诉说伤疤背后的故事,能有时间好好说再见,或者再也不说再见了。可他幸福睡去后再睁开双眼,另一半床上虽然还有身体的余温,但带给他温暖的那个人已经不见。明台慌了神,急忙掀开被子,在床头柜上看到一张纸条,上面是匆忙的字迹。 


 


7. 1950 A.D. 


明诚把那幅画在画廊老板的面前展开。 


“你是香港来的?”老板看了一眼画,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。 


“中国人。”明诚答非所问,掸了掸大衣上浮着的一层水珠。伦敦总是下雨,这回才开年没多久却下雪了。 


西元的新年一月以后是农历新年。明诚在大学里讲课,像在香港时一样,于是每天都要穿过广场和川流不息的忙碌街道。他前些日子在走回寓所的路上看到一家画廊,里面作品不多,但都能看出画家温柔的心。他问画廊的工作人员,自己有一幅画想卖,他们收不收。工作人员说,约个时间拿过来看看吧。 


他们把时间约在了农历正月初一。明诚一路上在大雪里护着自己的画,虽然它并没能指着《家园》能够卖个好价钱。从香港来到伦敦以后,他有幸找到大学里的讲师工作,然后立刻给明台去了一封信。信寄出去以后,他便买齐了画具,又凭着记忆复制了挂在上海明公馆里的那幅画,当时大哥给它起名叫《家园》。 


那这一幅,就也叫《家园》好了。 


然而明台并没有回信。他怕是信寄丢了,又怕是自己写错了地址。两个月后,他慌慌张张回忆着信的内容,重新写了一份寄出去,仍是石沉大海。 


本来那幅《家园》的复制版都已经裱好了,挂在他小公寓的客厅里,等着明台来找他时第一次进家门,给他一个惊喜。可现在,自己每天进家门时看着那幅画仿佛刀子割在心上,每一个当时满怀希冀的笔触都在提醒着自己,他和至爱断了联系。 


画廊的老板说,他很喜欢这一幅画中所饱含的希望。“你管这幅画叫什么,家?” 


英文里,家和家园并没有什么区别。明诚仰起头,不让眼泪流出来,因为他本以为可以和明台在这里有一个家。他用尽希望画完这幅画,希望却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凋零至消失不见。 


“是的,家。”明诚的声音有些不自然。 


“你的家真美啊。” 


“我也希望如此。” 


老板看他一眼,摇了摇头。战火轰遍了世界,没有凡人能幸免于动荡,所以寄托在艺术中的希望无比宝贵。老板说,他还有一家拍卖行,他觉得这幅画大概能在那里卖出个好价钱,问他要不要选择拍卖。 


“不用了,”明诚急着摆脱这幅画,“我卖给你,你要是想拿去拍卖,就拿去吧。” 


“好。” 


明诚拿着一笔足以买下自己寓所的钱回了家。晚些时候,老板写信给他,说这幅画他留下了,但现在借给了另一个画廊,用以做战争主题的画展。明诚回信说,愿它能给人带来希望。 


 


8. 1953-1954 A.D.  


明台又出门吹风了。 


他出来度假一段时间,第二天便要启程回纽约。他在纽约的一间剧院工作,于是时间并不允许他放假太久。这期间,他寄住在一间大宅里,宅子的主人在战争期间去世了,夫人现在一个人守着一间空空的房子,她每天饭后都会找明台聊天。 


刚才,老夫人问他怎么闷闷不乐。于是他们一个坐在书桌的这一面,一个坐在那一面,就着落地窗投进屋的灿烂阳光,明台拿出了一叠纸。 


“我看不懂中文。”夫人和明台要用蹩脚的英文交流。 


“没关系,”明台自顾自展开纸,“你只要知道我爱他,他也说他爱我了就好。” 


“你想念他对吗?” 


“嗯,”明台把明诚寄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信递给夫人,“不过这最后一封信,你一定有一个词能看懂。” 


“他和你说Ciao,”夫人看到意大利语,十分欣喜,“在这之前的那一句是什么?” 


明台将手里的一叠信纸一张张看过去。“每一次写信给我时,他都会用不同的语言写‘我爱你’。你看,”他随意拿起一封,“他去法国和俄国留过学,所以爱写法语和俄语。你看这一封,他有时候也写英语。” 


“可是在最后一封信里,他没写‘我爱你’。”夫人十分疑惑。 


“他写了,”明台指着“Ciao”上面的那一句话,“这是他第一次用中文给我写‘我爱你’。” 


“他是爱你的。”夫人说。


明台想着这句话,一个人披上外套出了门。他路过一间花店,有卖红玫瑰和白玫瑰,他偏偏都没买,而是买了香槟玫瑰。一支花孤零零地在他手里,为了陪这支花,他便也走得慢了些。 


 


像意大利人一样慢下来生活总能发现惊喜。 


明台在一间画廊里,对着一幅画出神。画展之中的作品都是艺术家们对于战争的表现;有艺术家将战地记者拍的许多照片拼在一起,而有的则揭开战争伤疤后的疼痛,以让人们痛定思痛。可明台面前的这一幅很不一样,仿佛是浪漫主义的产物,颜色和景致都十分温柔,好似战争并不存在。 


这幅画名叫Home,署名是Cheng,旁边的导语写的是“经历抗日战争后的中国艺术家寻找平静的表达出口”。 


明台读完以后,只得摇头。这幅画名叫《家园》,署名应是明诚,同样的一幅画挂在自己数万里外在上海的家里,如果战争没有毁了明公馆的话。 


展览的策展人是个在美国生活过的西西里人,有花俏而一丝不苟的意式衣品,也有活泼随意的美式做派。“是的,我们从世界各地获得的这些作品,”策展人这样回答明台的提问,“希望这样的学术梳理能够帮助大家理解战争。” 


“不,”明台不需要再理解战争,他为战争流过血,也差点丢了命,“这幅画的作者是我的哥哥,战争分开了我们两个。” 


策展人正一正他的领结,金丝边眼镜后面的眼中闪过一点似是泪花的东西。 


“这幅画是英国的一个画廊租借给我们用于此次展览的,”策展人沉默良久后开口,“我可以联系那间画廊,有消息以后再联系您。这一次展览能帮助到战争中受伤害的人,我……非常高兴。” 


明台叹了口气。 


“我是来度假的,明天就要启程回美国。” 


 


那张回纽约的船票被夹在了明台的那堆信里。 


他对住处的夫人说,自己要多在弗洛伦萨停留一段时日,因为他在画廊里见到了哥哥的画,但哥哥人在英国,他要等。 


“你看,我就说他是爱你的。”夫人笑眯眯地揉乱他的头发,看他像看个孩子。 


是啊,他是爱我的,明台心想。Ciao可以用来说你好,也可以用来说再见。明诚取了再见的意思,可明台还没有问候回去,一切就断了音信。而这句意大利语恍若承载着什么命运的安排,带他来到了这片土地。 


夫人再没说过明台郁郁寡欢。每天他们都在一起用早餐,阳光洒在他的笑容上。然后明台就会去那间画廊,帮着进行一些事务性的文件整理工作,以示对策展人帮助的感谢。策展人和画廊老板偶尔也会听一听他的建议,在等待期间,他们办了两次新的展览。 


第三次的展览是风景绘画,明台执意要用《家园》作为展览的结尾。他陈述了许多理由,年代层面和立意层面的,策展人理一理袖扣微笑听他说完,看他试图用理性说服自己感情的样子。这一天,明台在帮助布展,他坚持不要任何人帮忙,自己一人把《家园》挂起来。 


“台?”就在他快要将画挂好时,策展人清亮又快活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。 


“等我把画挂完。” 


“好消息哦!” 


“等我把画挂完!”他从梯子上下来,把画挂在固定好的钩上,“什么好消息?” 


“看,你哥回你的电报。” 


明台双手有些颤,费了好些功夫才把电报纸展开。上面写着: 


WILL SOON FIND YOU


CIAO 


 


9. 1954 A.D. 


如果相遇是世上最美好的意外,那久别重逢就是命运最善良的安排。终于从第二趟船上下来,明诚看着沿阿诺河建立的弗洛伦萨,砖红的教堂穹顶指引着与天相接的方向。船上遇到的本地人想请他回家用午餐,被他婉拒了,但在对方的再三恳求下,他答应去那人家中稍作停留。 


“那你稍候一定要告诉我,这个地方怎么走。”明诚的意大利语很好,他的弗洛伦萨新朋友已经听说了他的故事。 


“好的,我送你去。” 


新朋友的家中有一个花园,即使是冬天,暗红色和青色的叶子还是让园子充满生气。喷泉静悄悄地给漂浮的白云伴奏,池子里的水十分清亮。 


“我可以许一个愿吗?”明诚问他的朋友。 


“可以。等一下,先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女儿。”一个小女孩跑向她的父亲,抱紧了他的腿,父亲也俯身去亲吻她额头的碎发。 


可不料小女孩却先开口:“我见过他,爸爸。” 


“见过?”父亲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,“怎么可能见过呢,这是爸爸的新朋友,从英国来的。” 


小女孩摇了摇头,抛下爸爸跑进屋子里又跑出来,递了一张小小的纸片给明诚。 


“叔叔,这是你吗?” 


明诚看着照片上的自己,时间冲走了太多东西,那个人已经远不是自己在镜中的样子。而那些回忆全都涌上来,比如自己和明台偷照这张照片后背着大哥大姐拿走底片,比如给明台每一封信的最后总要加的一句爱意,比如将这张照片装进信封时自己丢弃重逢希望的决绝,比如卖掉《家园》后每一日的懊悔。 


“十三年了。”他这句话说给自己。 


“我之前在水池边捡到的,”小女孩说,“叔叔,你来过这里吗?” 


明诚俯下身,看着小女孩真诚的眼睛:“我爱的人来过这里,而我这一次来是要去找他。” 


 


小女孩的父亲要送明诚去那间画廊,小女孩非要跟着去,她父亲拗不过,就带着她去了。一到门口,小女孩便尖声叫起来。 


“爸爸,那个叔叔,”她抬起手泛泛地指了指,“我看到过他来花园看书!” 


可明诚的注意力早已被明台吸引了去。明台站在《家园》前,这是他每一日例行的仪式,仿佛望穿那幅画就是祷告,阿诚哥就可以快一点出现在他面前。他的声音被命运听到,于是命运去告诉明诚,你要去拍一拍他的肩,他会回过头来,喜出望外地看着你,然后旁若无人地吻你。 


明诚听从了命运的指引。 


 


(全文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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